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进窗棂,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我惺忪的睡眼。我躺在床上,听着楼下老槐树上麻雀们例行公事的晨会,突然想起上周五那场例行的老同事聚会。这念头来得突兀,又带着某种顽固的周期性,就像那些我们曾经嘲笑过的、按时发作的身体小毛病。

茶道
我们这帮"退休新人"啊,刚脱下工装的那一刻,竟比当年毕业离校时还要惶惑。那些在格子间里磨出来的生物钟,那些被会议填满的午后,那些电梯里机械的点头微笑,突然之间全部清零,留下一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王老第一个提议:"咱们不能散啊,得像以前在单位轮班那样,排个表,轮流坐庄聚聚。"这个提议获得了一片附和,仿佛找到了对抗空虚的灵丹妙药。于是乎,我们这群平均年龄六十好几岁的"老青年",开始了每月一次的"推磨转"聚会——这个充满农耕文明智慧的词汇,被我们郑重其事地移植到了现代都市的退休生活中。
第一次聚会选在老城区的老字号"福满楼"。包厢里那股混合着油烟与消毒水的气味,莫名让我想起单位里的食堂。老张头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却一丝不苟地扣到第二颗纽扣;李姐涂了比上班时更鲜艳的口红,仿佛要用这抹亮色证明自己并未褪色。入座时自然形成了当年的座次表,仿佛那张无形的组织结构图早已烙印在我们的臀骨上。酒过三巡,有人提议餐后玩掼蛋——这个在退休群体中神奇复兴的纸牌游戏,成了我们维系集体记忆的新仪式。
两小时的掼蛋时光像被按了快进键。我盯着手中花花绿绿的纸牌,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叫牌声,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退休后的休闲,还是某种变相的工作会议。牌局间隙的寒暄更是高度程式化:"最近血压稳定了?""药店的阿司匹林又涨价了。""菜市场的排骨越来越瘦,价格倒越来越胖。"这些对话像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件,严丝合缝地卡在我们的社交齿轮里。偶尔有人试图打破常规,谈起年轻时某个"光辉事迹",立刻会引发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早已烂熟于心的接话:"对对对,那时候你可是咱们单位的模范员工!"——这顶高帽我们每人头上都戴过无数次,早就不堪重负却依然恭敬地传递下去。
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些被反复咀嚼的"老故事"。汤老总要说起他当年如何带领团队克难攻坚,陈姐则必提她经手的那件"大事体",就连平日寡言的张老,也能绘声绘色地描述某次发生的纠纷时他的"神操作"。这些故事最初或许真实鲜活,但在数十次的复述中逐渐褪色成博物馆里的展品,我们却依然像朝圣者般定期前来瞻仰。我注意到,每当有人开始讲述,其他人的眼神就会自动切换成那种熟悉的、带着赞许的朦胧——就像当年在单位年终总结会上,领导讲话时我们假装专注的表情。
散场时分总是带着微妙的仪式感。酒足饭饱牌局已了,众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略显浮肿的微笑。有人摸出手机叫车,有人颤巍巍地走向公交站,我则习惯性地沿着河堤步行回家。路灯次第亮起,在河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倒映着我们这群摇摇晃晃的身影。偶尔,聚会群会跳出一张偷拍的合影——十来张皱纹里盛满笑容的脸,像一筐被挤压变形的苹果。这些照片很快就会被新的“官宣”图片淹没,如同我们短暂的欢聚终将被漫长的独处取代。
时间是个狡猾的小偷。不知从哪个月开始,我对这场月度仪式的热情悄然消退。先是找借口缺席了一次,接着是两次,最后干脆用"老伴要做理疗"这个万能理由彻底退出了轮值表。奇怪的是,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或挽留,就像一列持续多年的绿皮火车,某节车厢的脱落并未影响它继续隆隆前行。我躲在观察者的位置,看着后来者如何继承我们的座位、我们的游戏、我们日渐枯竭的话题库。
但人与人的联结岂是说断就能断的?就像老榕树的气根,看似已经枯死,一场春雨后又会冒出新芽。单位人事部门组织的重阳茶话会,退休人员健康讲座,甚至春节前的团拜会,只要身体允许,我仍会不情不愿却又心甘情愿地出席。这些活动比我们的"推磨转"正式得多,也短暂得多,却意外地少了些令人窒息的程式化。老刘头在茶话会上朗诵自己写的打油诗,虽然平仄不分却赢得真心掌声;医学院毕业的小张甚至在我听了健康讲座后单独提醒我注意血糖指标——这些细碎的温暖,比掼蛋桌上的虚与委蛇更让人回味。
渐渐地,我看清了我们这代退休者的困境。我们像一群突然被解散的士兵,手里还紧握着早已失效的军令状,不知道该向谁报到。那些曾经支撑我们半辈子的集体活动模式,在退休后变成了甜蜜的枷锁。我们渴望联结又害怕真实,向往热闹又眷恋独处,于是发明了"推磨转"这样的折中方案——足够规律以制造期待,足够松散以避免深入。那些重复千百次的寒暄,何尝不是我们保护自己脆弱内心的铠甲?
上个月偶遇刚从医院出来的陈老。他比退休时瘦了一圈,却精神矍铄。"现在每周三天去社区图书馆做志愿者,"他眼睛发亮地说,"那些孩子们需要有人讲讲老物件背后的故事。"我突然明白,退休生活的真谛或许不在于如何维持表面的热闹,而在于找到新的叙事方式。就像我那个坚持写回忆录的老同学,把过去的往事写成章回体小说;或者坚持跳广场舞的居老,在音乐中重新找到了青春的节奏。
茶凉了可以再续,人散了未必不能重逢。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在集体狂欢与个体孤独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那些曾经让我们又爱又恨的月度聚会,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当列车再次启动时,有人选择继续同行,有人转向岔路,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真正的温暖,从来不在推杯换盏之间,而在某个清晨,你突然接到一个老同事的电话,只为了告诉你:"昨天路过老单位,那棵老槐树还在开花呢。"
如今每当我走过老城区的"福满楼",总会多看一眼那个熟悉的包厢窗口。我知道那里可能正上演着新一场的掼蛋大战,传来熟悉的笑声与抱怨。而我,这个曾经的参与者,现在的旁观者,带着复杂的心情继续我的散步。河对岸新开了家城市书房,周末常有银发读者坐在窗边。或许,这就是退休生活最美好的模样——不必刻意维持热闹,但永远为偶然的相遇保留一份期待;不再重复陈旧的故事,而是勇敢地书写新的篇章。毕竟,人这一生,聚散本是常态,重要的是在每一次茶凉时分,我们都能优雅地对自己说:这一杯,我已经喝得很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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