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头的杀猪匠,和村尾的教书先生成亲了,第二天一群人闯进来

第一章 埋没的杀猪匠

腊月十八,柳叶村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村头老槐树下,几个裹着厚棉袄的婆子揣着手,朝东头那间贴着褪色红纸的土坯房努嘴。

“真成了?屠娘嫁了那苏先生?”

“可不嘛,昨儿个拜的堂。啧啧,你是没瞧见,新娘子一身猪骚味儿,拜堂前还在后院杀了两头猪呢!”

“哎哟,那苏先生可是读书人,咋想的?”

“穷酸配瘟神呗……”

话音没落,土坯房的门开了。

我拎着两扇刚剁好的猪排骨走出来,棉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还有一道陈年刀疤。雪落在热腾腾的排骨上,滋滋地响。

那几个婆子立马闭了嘴,眼神躲闪着散了。

我当没看见,把排骨挂到屋檐下的铁钩上。血水顺着骨缝往下滴,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小红坑。

是,我是柳叶村的杀猪匠,叶屠娘。

昨日嫁的,是村尾那个穷教书先生,苏文轩。

这门亲事,村里人笑掉了大牙。说一个是满手血腥的屠户,一个是酸腐穷书生,绝配。

他们不知道,十年前,我不叫叶屠娘。

我叫叶青梧。

是北境军中,唯一的女将军。

“屠娘!”

院外传来喊声。是王婶,西头做豆腐的。她挎着个篮子,深一脚浅一脚踩雪过来,从篮子里掏出两方用油纸包好的豆腐。

“刚点的,还热乎。你和苏先生……凑合吃。”

我接过来,豆腐还烫手。

“谢了,王婶。”

这是十年来,唯一一个不躲着我、肯跟我说话的村里人。

“谢啥。”王婶压低声音,往院里瞅了眼,“苏先生……人还好吧?昨儿夜里没闹腾?”

我知道她问什么。

村里都说我命硬,克亲。爹娘死得早,前头说过两门亲,一个还没过门就摔断了腿,另一个听说要娶我,连夜跑了。

苏文轩是第三个。

“挺好。”我说,“睡得踏实。”

王婶松了口气,又絮叨几句,转身走了。

我拎着豆腐回屋。

屋子是爹娘留下的,三间土房,我住东间,西间原来堆杂货,如今收拾出来给苏文轩。中间是堂屋,摆着一张瘸腿的方桌,两条长凳。

苏文轩正坐在桌边看书。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听见我进来,抬起眼,冲我点了点头。

“有劳。”

声音温润,像他这个人。

我把豆腐放到灶间,生火,烧水,切了半棵白菜。又从檐下取下一块五花肉,洗净,切成薄片。

刀是杀猪刀,一尺来长,刃口雪亮。

这刀跟了我十年。杀过猪,也杀过人。

肉片下锅,刺啦一声,油烟腾起。我熟练地翻炒,加盐,加酱,最后把白菜豆腐倒进去,添水,盖上锅盖。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

我盯着那火苗,有些出神。

十年前,北境,雁回关。

也是这样的冬天,雪比这大得多。我在军帐里看地图,副将沈云舟端来一碗热汤。

“将军,趁热喝。”

我接过,汤里飘着几片肉,是今天打到的野兔。

那时候,我叫叶青梧,是朝廷正四品明威将军,统领北境左军三万兵马。爹是已故的镇北侯,叶家世代守边。

我以为,我会像我爹一样,一辈子守着那道关。

直到那个晚上。

“屠娘?”

苏文轩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顶着锅盖。我揭开盖,白气扑面,熏得眼睛有点湿。

“马上好。”

我把菜盛到粗陶盆里,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糙米饭,递给他一碗。

两人对坐,默默吃饭。

苏文轩吃相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我吃得快,三两口扒完半碗,抬头看他。

他长得确实好看。

眉眼清俊,鼻梁挺直,皮肤是读书人那种不见日头的白。不像村里那些汉子,黑糙粗壮。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娶我?

媒人来说亲时,我正给一头两百斤的猪开膛。血糊了一手,抬头问:“啥?”

“苏先生托我来问问,姑娘可愿下嫁?”

我以为听错了。

苏文轩是三个月前来村里的。租了村尾一间破屋,开了个私塾,收七八个娃娃,教他们认字。束脩收得极低,有时几把米、几棵菜就行。

村里人说他傻。

他也确实不像个会过日子的。衣裳永远是那两件,补丁摞补丁。饭都吃不饱,还总拿铜板接济更穷的人。

可娃娃们喜欢他。

我也见过他几次。在村口,他给那些娃娃念诗,声音清朗,像山涧里的水。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跟我扯上关系。

“为啥?”我当时问媒人。

媒人支支吾吾:“苏先生说……姑娘实在,能过日子。”

放屁。

后来我才知道,是村里那些长舌妇,在苏文轩跟前嚼舌根,说我命硬克夫,这辈子嫁不出去。苏文轩听了,只说一句:“既如此,我娶。”

他就这么搬进了我这间土坯房。

带着两箱书,一身旧衣裳。

“今日,贾富贵又来要债了?”

苏文轩忽然开口。

我嗯了一声。

贾富贵是村里地主,我爹死前欠了他五两银子。利滚利,如今成了二十两。这十年,我杀猪挣的钱,大半填了这窟窿。

“还剩多少?”

“八两。”

苏文轩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个旧钱袋,倒出几块碎银,推到我面前。

“这里有三两。是我这个月的束脩,你先拿着。”

我没接。

“你自己留着。束脩本就少,天冷了,该添件厚衣裳。”

“我够用。”他坚持,“先把债还了,少些利息。”

我看着他。

烛火跳动,在他眼睛里映出两点暖光。

十年了。

十年没人在意过我是不是冷,是不是饿,是不是被人逼债逼到墙角。

我别开脸,把银子收进袖袋。

“谢了。回头还你。”

“不必还。”他说,“既成了亲,便是一家人。”

一家人。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苏文轩去西屋看书。我刷了锅,烧了热水,拎到后院。

后院不大,墙角搭着猪圈,现在空着。另一头是杀猪的案台,木头被血浸得发黑。

我脱了棉袄,只穿单衣,从井里打上冷水,从头浇下。

腊月的井水,冰得刺骨。

我咬着牙,又浇了一桶。

十年了,我每天这么浇。冬天用冷水,夏天用井水。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记住。

记住雁回关外那场大雪。

记住那些死在我面前的兄弟。

记住那支从我背后射来的箭。

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抹了把脸,睁开眼。

月光惨白,照在杀猪刀上。

刀身映出我的脸。

一道狰狞的疤,从左眉骨斜到右脸颊,像条蜈蚣趴在那儿。

这是当年那支箭划的。

射箭的人,是沈云舟。

我最信任的副将。

“叶屠娘!”

粗嘎的喊声从前院传来。

是贾富贵。

我套上棉袄,擦了把头发,走到前院。贾富贵揣着手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家丁。

“钱呢?”他眯着眼,脸上的横肉堆出假笑,“今儿可是最后期限。二十两,少一个子儿,你这破屋就抵给我了。”

我从袖袋里掏出苏文轩给的三两,又进屋把攒的铜板都倒出来,凑了五两。

“先还这些。剩下的,下个月。”

贾富贵掂了掂银子,嗤笑:“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就这些。”我说。

“那可不行。”他往前一步,身上的酒气混着油腻味儿扑过来,“要不这样,你陪爷喝两杯,爷再宽限你几天?”

他伸手要摸我的脸。

我没动。

等他手快到跟前时,我抓住他手腕,一拧。

杀猪的手,有的是力气。

贾富贵嗷一嗓子,脸都白了。

“你、你放手!”

“钱,下个月还。”我盯着他,“再动手动脚,我剁了你的爪子喂狗。”

我松开手。

贾富贵踉跄退了两步,指着我的手直哆嗦:“你、你等着!”

他带着家丁骂骂咧咧走了。

我站在院里,雪又下起来。

苏文轩从西屋出来,站在檐下看我。

“没事。”我说。

他沉默一会儿,说:“明日我去镇上,接些抄书的活。”

“不用。”

“我是你丈夫。”

“假的。”我转身往屋里走,“媒人说了,你娶我,是可怜我。等风头过了,你就走。我记着呢。”

“叶青梧。”

我脚步顿住。

十年了。

十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

我慢慢转过身。

苏文轩站在雪里,青衫被风吹得鼓起。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不是可怜你。”

“我娶你,是因为你是叶青梧。”

雪落无声。

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跳得又沉又重。

“你怎么知道……”

话没说完。

院门被撞开了。

不是贾富贵。

是一队兵。

穿着黑色甲胄,腰佩长刀,靴子上沾满泥雪。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的汉子,眼神凶狠,扫过院子,落在我身上。

“谁是叶屠娘?”

我往前走了一步。

“我是。”

汉子打量我两眼,又看向苏文轩。

“你是苏文轩?”

苏文轩上前,挡在我身前半个身子。

“正是。不知军爷何事?”

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抖开。

是海捕文书。

上面画着两个人像。一个是我,十年前的我,脸上还没有疤。另一个……

是苏文轩。

“苏文轩,本名苏砚,兵部前侍郎苏明远之子。三年前私逃出京,隐匿乡野。”汉子冷笑,“至于你,叶屠娘——”

他盯着我。

“北境军前左将军,叶青梧。十年前雁回关一战,通敌叛国,致使我军大败,三万将士葬身雪原。朝廷追捕十年,原来躲在这儿。”

雪越下越大。

落在肩头,化开,冰凉一片。

我听见自己很平静地问:“所以呢?”

“所以?”汉子一挥手,“拿下!”

四个兵冲上来。

我没动。

苏文轩也没动。

就在那些兵的手要碰到我的瞬间——

“且慢。”

苏文轩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纯金打造,在雪光里泛着冷芒。上面刻着一个字:御。

汉子脸色骤变。

“这是……”

“陛下亲赐,巡查御史令。”苏文轩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见令如见君。尔等,跪。”

噗通。

噗通。

一院子兵,全跪下了。

雪地里,黑压压一片。

苏文轩收回令牌,看向那络腮胡汉子。

“回去告诉魏忠。”

“叶将军的案子,陛下要重审。”

“至于我——”他顿了顿,侧头看我一眼,嘴角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我陪我夫人,在柳叶村,再住几日。”

第二章 刀尖上的往事

那队兵走了。

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盖住。

院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得来回晃荡。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苏文轩——或者说,苏砚。

他背对着我,正在把那张海捕文书折好,收进袖中。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群聒噪的麻雀。

“巡查御史。”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

“三年前私逃出京?”

“假的。”他说,“是陛下密旨,让我暗中查案。”

“查什么案?”

苏文轩没立刻回答。

他走回桌边,提起炉子上烧开的水壶,往两个粗陶碗里倒水。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雁回关之战。”他说。

水声咕嘟。

我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门框的木缝里。指甲盖劈了,渗出血丝,不觉得疼。

“陛下……不信我通敌?”

“从来不信。”苏文轩把一碗水推到我面前,“坐。”

我没动。

“那为什么,十年了,我才等到这句话?”

“因为魏忠。”苏文轩端起自己那碗水,吹了吹热气,“兵部尚书,国丈爷,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当年雁回关一战的军报、证词、人犯,全在他手里。陛下动不了他。”

“那你呢?”我盯着他,“苏侍郎家的公子,怎么搅进这浑水?”

苏文轩抬起眼。

烛光下,他眼底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父亲,苏明远。”他慢慢说,“当年是兵部侍郎,主管北境粮草调配。雁回关战败后三个月,他被查出‘贪墨军饷’,下狱,三个月后,病死狱中。”

我怔住。

苏明远。

我记得这个名字。雁回关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朝廷拨的粮草迟迟不到,我连发十二道急报。最后来的,只有一半,还是掺了沙的陈米。

副将沈云舟气得摔了碗。

“肯定是兵部那帮蠹虫中饱私囊!”

后来我才知道,押送粮草的军官,是魏忠的侄子。

“你父亲……”

“是被灭口的。”苏文轩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一声轻响,“因为他发现了魏忠通敌的证据。”

屋里静下来。

灶膛里的火快熄了,只剩一点暗红的炭。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乱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抖。

“所以你这三年,”我听见自己问,“一直在查?”

“嗯。”

“查到什么?”

苏文轩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

里面是几封信,纸已经发黄,边角磨损。他把信推到我面前。

“看看。”

我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封。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是北狄文字,我认得。当年在军中,我学过。

“腊月初七,雁回关左翼换防,守将为叶。可从此入。”

落款是一个印记:一只鹰,爪下抓着一把刀。

魏家的家徽。

我手指开始抖。

“这是……”

“魏忠与北狄二王子的通信。”苏文轩声音很冷,“一共七封。时间,从雁回关之战前半年,到战后三个月。内容,从关防部署,到粮草路线,到……战后如何清理‘知情者’。”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

腊月十二,左军粮仓位置。

腊月十八,巡哨时间表。

腊月廿三,叶青梧每日巡查路线。

……

最后一张。

正月初三,雁回关大捷。叶青梧通敌,证据已备。沈云舟可接掌左军。

沈云舟。

我盯着那三个字,眼前发黑。

“沈云舟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后面的话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苏文轩说,“魏忠骗了他,说你是真通敌,那些证据都是真的。沈云舟信了,所以……”

所以那一箭,他射得毫不留情。

我闭了闭眼。

十年了。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可那些画面,还是血淋淋地往脑子里钻。

那年冬天,特别冷。

雁回关外,雪积了三尺厚。北狄人像疯了一样攻城,一波接着一波。

我守左翼,沈云舟守右翼。

腊月廿九,夜里。

我正在军帐里看地图,亲兵冲进来,脸白得跟纸一样。

“将军!右翼、右翼被突破了!”

“什么?!”我扔了地图就往外冲。

刚出帐,就看见远处火光冲天。是粮仓。

紧接着,左翼后方也响起喊杀声。

中计了。

北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像早就知道我们的布防,专挑薄弱处打。

我带着亲卫队往右翼冲,想跟沈云舟汇合。

可到处都是敌人。

刀砍卷了刃,就抢敌人的。马被射死了,就步战。血糊了一脸,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终于杀到右翼大营。

营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

只有沈云舟一个人,站在校场中央。

他穿着甲,手里拿着弓,背对着我。

“沈云舟!”我喊他,“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他慢慢转过身。

火光映着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青梧。”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对不起。”

我没明白。

然后,他举起了弓。

箭尖对着我。

“你通敌。”他说,“证据确凿。陛下有旨,格杀勿论。”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雁回关布防图,是你卖给北狄的。”沈云舟手很稳,箭尖一动不动,“今夜偷袭路线,也是你泄露的。叶青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放屁!”我吼出来,“我叶家三代守边,我爹死在关外,我会通敌?!”

“可证据就在你帐中。”沈云舟闭了闭眼,“青梧,别让我为难。”

“我没有!”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我本能地侧身,箭擦着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

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

不是沈云舟一个人射的。

是埋伏在周围的弓箭手。

箭雨。

我拼命挥刀格挡,可箭太多了。左肩中了一箭,右腿中了一箭。

“撤!”我冲身后还活着的亲兵喊。

可来不及了。

四面八方都是人,穿着我们军的衣服,手里的刀却对着自己人。

是沈云舟的右翼军。

他们叛变了。

或者说,他们以为,叛变的是我。

“叶青梧通敌!杀叛徒者,赏金百两!”

不知道谁在喊。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红着眼朝我冲过来。

我不能杀他们。

我只能退。

一路退,一路有人倒下。最后跟在我身边的,只剩三个亲兵。

我们逃进山里。

雪下得很大,脚印很快就被盖住。我肩上的箭没拔,每走一步都在淌血。

“将军,不行了。”一个亲兵喘着粗气,“您、您自己走……”

他话没说完,背后中箭,扑倒在雪地里。

剩下两个,一个替我挡箭死了,另一个拉着我跳下山崖。

崖下有河,冬天结了冰。

我们摔在冰面上,冰裂了,掉进水里。

刺骨的冷。

我拼命往上爬,可身上有甲,沉。那个亲兵把我推上冰面,自己却没上来。

“将军……活着……报仇……”

他沉下去了。

我趴在冰上,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窟窿,浑身抖得像筛糠。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爬上岸的。也不知道怎么拖着一条伤腿,走了三天三夜,走到柳叶村。

我昏死在村口的土地庙。

是王婶的男人,早起去镇上卖豆腐,发现了我。

他把我背回家,请了郎中。

郎中说,腿保住了,但会瘸。脸上的疤,去不掉了。

王婶问我是谁,从哪里来。

我说,我叫叶屠娘,家乡遭了灾,逃难来的。

她信了。

我在柳叶村住下来。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买了把杀猪刀,开始杀猪。

这一杀,就是十年。

“叶青梧。”

苏文轩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我睁开眼,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这些信,”我把那几张纸推回去,“你怎么拿到的?”

“魏忠有个心腹,叫周世荣。”苏文轩说,“现在是清河县县令。当年经手这些信的,就是他。三年前,他因为分赃不均,跟魏忠闹翻了,偷偷留了副本,想保命。”

“人呢?”

“死了。”苏文轩淡淡道,“两个月前,‘失足’落水。他儿子周玉娇,现在在县令府,把这些信当保命符藏着。”

周玉娇。

我想起来了。

是县令家那个小姐。上个月来柳叶村上香,路上轿子坏了,在我这儿歇过脚。娇滴滴的,嫌我院子里有猪粪味儿,拿帕子捂了半天鼻子。

“你来找我,”我看着苏文轩,“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苏文轩笑了。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笑。

“夫人聪慧。”他说,“我要借你的刀,杀几个人。”

“谁?”

“第一个,周世荣。不过他已经死了,便宜他了。”苏文轩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第二个,贾富贵。”

我挑眉。

“他?一个地主,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他是周世荣的白手套。”苏文轩说,“当年雁回关粮草被贪,其中三成,经周世荣的手,流进了贾富贵的粮铺。这十年,他靠那笔钱发家,成了柳叶村一霸。”

“还有呢?”

“第三个,”苏文轩顿了顿,“沈云舟。”

我手指猛地蜷紧。

“他……”

“他现在是北境军主将,魏忠的女婿。”苏文轩看着我,“三年前娶了魏忠的侄女。雁回关之后,他接掌左军,三年内连升三级。如今,是正三品怀化将军。”

我沉默了。

怪不得。

怪不得他当年会信那些“证据”。

怪不得他会对我放箭。

原来,早就选好了路。

“你要我怎么做?”我问。

“等。”苏文轩说,“周玉娇藏的那些信,我已经派人去取了。最迟三天,会有消息。到时候,贾富贵会第一个倒霉。我们需要一个人,把他逼急,让他去动那些信。”

“谁?”

“他儿子,贾仁。”苏文轩笑了笑,“贾富贵老来得子,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可惜,是个赌鬼。在县城赌坊欠了一屁股债,明天,债主就该上门了。”

我明白了。

“你是要我去‘救’贾仁?”

“对。”苏文轩说,“你杀猪,力气大,能打。贾富贵肯定会来求你。你答应,但要他拿粮铺的地契作抵押。他拿不出,就会去动那些信。到时候,我们人赃并获。”

“然后呢?”

“然后,顺藤摸瓜,揪出魏忠。”苏文轩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叶将军,你想报仇吗?”

我没说话。

报仇。

我想了十年。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次拿起杀猪刀,我都想。

可我更想知道——

“沈云舟,”我低声问,“他知道真相吗?这些年,他知道自己当年杀错人了吗?”

苏文轩转过身。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知道。”他说,“两年前,他就知道了。我托人给他捎过信,把证据的副本,送了一份给他。”

“他什么反应?”

“没反应。”苏文轩声音很冷,“他烧了信,杀了送信的人。然后,给他岳父魏忠,写了封密报,说我在查旧案。”

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所以……”

“所以魏忠才会派人来柳叶村。”苏文轩走回桌边,拿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水,一饮而尽,“叶青梧,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得到原谅。”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院门的时候,雪停了。

屋檐下挂着的猪排骨冻得硬邦邦的。我取下来,拎到后院,开始剔骨。

刀锋划过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苏文轩从西屋出来,换了身半旧的棉袍,手里拿着本书,坐在檐下的小凳上看。

像真的只是个穷教书先生。

“今天还去学堂?”我问。

“嗯。”他头也不抬,“那几个娃娃,快学完《千字文》了。”

我没再说话,专心剔肉。

快到晌午的时候,前院传来哭喊声。

是贾富贵。

他连滚带爬冲进来,扑通就给我跪下了。

“屠娘!叶屠娘!救命啊!”

我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怎么了?”

“仁儿、仁儿被县城赌坊的人扣了!”贾富贵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要一百两!不给就剁手!我、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哦。

戏开场了。

“我也没有。”我说。

“你有!你有!”贾富贵抱住我的腿,“苏先生!苏先生是读书人,肯定有办法!屠娘,我求求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我看向苏文轩。

他放下书,叹了口气。

“贾老爷,不是我不帮。一百两,实在太多了。”

“那、那怎么办……”贾富贵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苏文轩沉吟片刻。

“我倒是有个主意。县城赌坊的东家,我认得。可以替你求个情,宽限几日。但需要抵押。”

“抵押!什么都行!”贾富贵眼睛亮了,“我家的地!铺子!都行!”

“地契铺契,可都值钱。”苏文轩慢条斯理,“就怕赌坊的人看不上。我倒听说,贾老爷手里,有些别的‘东西’,比地契更值钱?”

贾富贵脸色变了。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周县令生前,是不是托你保管过一些‘信’?”苏文轩俯身,声音压低,“用那些信,换你儿子一条命。如何?”

贾富贵浑身一抖。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苏文轩直起身,“重要的是,你儿子的一只手,和那些信,你选哪个。”

贾富贵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气。

过了很久,他哑着嗓子说。

“信……在我家祠堂,祖宗牌位后面的暗格里。”

苏文轩笑了。

“很好。”

他冲我点了点头。

我拎起剔骨刀,往外走。

“去哪儿?”贾富贵问。

“救你儿子。”我说。

县城,如意赌坊。

我拎着刀进去的时候,赌坊里正热闹。乌烟瘴气,一群汉子围着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喊“大大大”“小小小”。

贾仁被绑在柱子上,鼻青脸肿。旁边站着两个打手,手里拿着棍子。

“爹!爹救我!”贾仁看见我,愣了下,“怎么是你?我爹呢?”

“你爹在家筹钱。”我把刀往地上一拄,“人我带走,钱三天后送来。”

打手们哄笑。

“你谁啊?一个娘们,拎把杀猪刀,吓唬谁呢?”

“就是!一百两,少一个子儿,这小白脸的手就别要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

“我说,人我带走。”

“哟呵,还挺横——”一个打手抡着棍子朝我砸过来。

我没躲。

抬手,用刀背一挡。

棍子断了。

打手愣住了。

我反手,刀背拍在他脸上。

他惨叫一声,飞出去,砸翻了一张赌桌。

骰子、筹码、碎银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赌坊里静了一瞬。

然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抄家伙!”不知谁喊了一声。

我握紧刀。

十年了。

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

不知道这把杀猪刀,还利不利。

第三章 血刃与昭雪

刀背砸在第一个冲上来的打手手腕上。

咔嚓一声,骨头断了。

那人惨叫都没喊全,就被我一脚踹飞,撞倒了后面三四个。

赌坊里乱成一团。

“抄家伙!弄死她!”

七八个打手抄起棍子、板凳,围上来。我往后退了半步,背靠柱子,侧身躲过砸来的板凳,手里的杀猪刀横着一扫。

刀锋没开刃,是钝的。

但力道够大。

砸在腿上,能断腿。砸在胳膊上,能脱臼。

这是杀猪十年的经验——想让猪老实挨宰,得先让它疼,疼到没力气挣扎。

用在人身上,也一样。

不到半盏茶工夫,地上躺了一片。断腿的抱着腿嚎,断胳膊的蜷成虾米,还有个脑门挨了一下,翻着白眼吐白沫。

赌坊管事从后院冲出来,看见这场面,脸都绿了。

“你、你是什么人?!”

“叶屠娘。”我把刀往地上一拄,血珠顺着刀身往下滴,“贾仁我带走了。钱,三天后,贾富贵送来。”

“你敢——”管事话没说完,我往前一步,刀尖指着他鼻子。

“要么放人,要么,我拆了你这赌坊。”

管事哆嗦着,往后退。

“放、放人!”

打手们七手八脚把贾仁从柱子上解下来。贾仁腿软得站不住,我拎着他后领,拖出赌坊。

外头太阳正好,街上人来人往。

看见我拎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出来,手里还拎着把滴血的刀,所有人都往两边躲。

我当没看见,拖着贾仁往城门口走。

“谢、谢谢屠娘……”贾仁结结巴巴。

“闭嘴。”

我把他扔上驴车——来的时候租的,回去还得靠它。

赶车的老汉看见我这一身血,脸都白了。

“姑、姑娘……”

“回柳叶村。”我扔给他几个铜板,“快点。”

驴车吱吱呀呀出了城。

贾仁缩在车角,大气不敢出。

我靠着车板,看着路边的树往后倒。手里还握着刀,刀上的血慢慢凝了,变成暗红色的痂。

十年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碰这些。

可刚才,那些人围上来的时候,身体自己就动了。

像十年前在雁回关。

像无数次在战场上。

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杀猪十年,也洗不掉。

回到柳叶村,天已经擦黑。

我把贾仁扔在贾家门口,没进去。贾富贵扑出来抱着儿子哭,我没理,径直回家。

院里,苏文轩在喂鸡。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我一眼。

“解决了?”

“嗯。”

“没伤人吧?”

“断了几个手脚,死不了。”

他点点头,继续撒米。

我走到井边,打水洗手。水冰凉,冲掉手上的血污,露出几道新添的擦伤。

“信拿到了吗?”我问。

“拿到了。”苏文轩放下簸箕,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给我。

我打开。

里面是几封信,纸很新,墨迹也新。不是当年那些。

“假的?”

“真的在县令府。”苏文轩说,“周玉娇藏得严实,我的人还没找到。这些是我仿的,但足够让贾富贵相信。”

“然后呢?”

“然后,等鱼上钩。”

苏文轩说的鱼,第二天就来了。

是个生面孔,穿着绸缎衣裳,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四个随从,直奔贾家。

村里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谁啊?排场这么大。”

“像是县城来的……”

“贾富贵攀上高枝了?”

我也站在院门口看。

那人进了贾家,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出来了。贾富贵跟在后面,点头哈腰,脸笑得像朵菊花。

等人走了,贾富贵看见我,愣了一下,转身想溜。

“贾老爷。”我喊住他。

他僵着脖子转过来。

“屠、屠娘……”

“钱,什么时候还?”我问。

“还、还什么钱?”

“赌坊那一百两。”我往前走一步,“我替你儿子挨的打,你忘了?”

贾富贵脸白了。

“我、我没钱……”

“没钱?”我看了眼那绸缎男人离开的方向,“刚才那位,不是给你送钱来的?”

“那是、那是……”贾富贵支支吾吾。

“是买信的吧。”苏文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手里拿着本书,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说。

贾富贵脸色大变。

“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苏文轩笑了笑,“周县令留下的那些信,你卖给刚才那位,得了多少?五百两?一千两?”

贾富贵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买信的人,是魏忠派来的。”苏文轩走过来,声音压低,“贾老爷,你胆子不小啊。魏忠的东西,你也敢卖?”

“我、我没卖!”贾富贵慌了,“是、是借!借给他们看看!”

“借?”苏文轩挑眉,“那他们什么时候还?”

贾富贵答不上来。

苏文轩也不逼他,转身回院。

“贾老爷,好自为之。那些信要是落到不该落的人手里,别说你儿子,你全家,都保不住。”

贾富贵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过来,扑通跪在我面前。

“屠娘!叶屠娘!你救救我!苏先生、苏先生一定有办法!你帮我说说话!”

我低头看着他。

“我凭什么帮你?”

“我、我把地契给你!”贾富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粮铺的!还有我家的田!都给你!你让苏先生救救我!”

我接过地契,看了看。

是真的。

“那些信,你从哪儿拿的?”我问。

“就、就祠堂牌位后面……”贾富贵哭丧着脸,“可刚才那人说,那是假的!真的还在县令府!他们让我去偷,偷不到,就要我的命!”

哦。

所以魏忠的人,也没拿到真的。

信还在周玉娇手里。

“你想让我帮你偷信?”我问。

“不、不是偷!”贾富贵爬起来,凑近,压低声音,“是换!周小姐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你拿假的,跟她换真的!等魏大人的人再来,我把真的给他们,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

这个人,贪了不该贪的钱,卖了不该卖的信,现在知道怕了。

可惜,晚了。

“行。”我说,“我去换。”

贾富贵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捏着地契,回屋。

苏文轩在桌边喝茶。

“答应了?”

“嗯。”

“今晚?”

“嗯。”

苏文轩放下茶杯。

“我跟你去。”

夜里,二更天。

县令府后墙。

我换了一身黑衣,蒙着脸。苏文轩也换了黑衣,但他那身板,怎么看都不像能翻墙的。

“你在外头等着。”我说。

“我会功夫。”他挑眉。

“会功夫,和能翻墙,是两回事。”我指了指墙头,“这墙一丈高,你上得去?”

苏文轩不说话了。

我退后几步,助跑,蹬墙,手扒住墙头,一撑,翻了过去。

落地无声。

墙那边是个小花园,黑漆漆的,没人。我摸到后门,开了门闩,让苏文轩进来。

“周玉娇住西厢。”他低声说,“我白天来踩过点。”

我们摸到西厢。

窗纸透着光,里面有人影晃动。是个丫鬟,在铺床。

等丫鬟出去,灯灭了,我才撬开窗户,跳进去。

苏文轩跟在后面,动作居然不慢。

屋里很香,是那种甜腻的脂粉味儿。我屏住呼吸,摸到梳妆台,开始翻。

首饰盒,没有。

衣柜,没有。

床底下,没有。

“会在哪儿?”我皱眉。

苏文轩走到书架前,一本一本摸过去。摸到第三排,停住,抽出一本《女诫》。

书页中间是挖空的,里面放着一个油布包。

他打开,看了一眼,点头。

是真的。

我把怀里假的塞进去,书放回原处。

正要走,外头传来脚步声。

“小姐,您慢点……”

是周玉娇的声音。

“滚开!不用你扶!”

门被推开。

我和苏文轩躲在衣柜后面,屏住呼吸。

周玉娇摇摇晃晃走进来,一身酒气。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笑起来。

“爹……你看见了吗……女儿要嫁进魏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哭了。

“可那些信……那些信怎么办……魏大人要是知道,信是爹偷留的……会不会杀了我……”

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哭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女诫》。

打开,拿出油布包。

“得烧了……”她喃喃道,“烧了就干净了……”

她摸出火折子,吹亮。

火光映着她的脸,狰狞又脆弱。

就在她要烧信的瞬间,苏文轩动了。

他像道影子,窜出去,一把夺过油布包,同时一掌劈在周玉娇后颈。

周玉娇软软倒下。

“走。”苏文轩说。

我们原路返回,翻出后墙。

刚落地,就听见县令府里响起锣声。

“有贼!抓贼啊!”

“快!去西厢!”

我们沿着巷子狂奔。

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狗叫声。

“分开跑!”我说,“老地方见!”

苏文轩点头,拐进另一条巷子。

我继续往前,跑过两条街,翻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躲进柴堆。

狗叫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

我蜷在柴堆里,手里握着刀。

十年了。

十年没这么跑过。

心跳得像要炸开,肺里火烧火燎。

可奇怪的是,我不害怕。

甚至有点……兴奋。

像当年在战场上,带着小队偷袭敌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搜!一家一家搜!”

柴堆被扒开。

火光刺眼。

我握紧刀,准备冲出去。

“住手。”

一个声音响起。

低沉,沙哑,带着久经沙场的铁血味。

我浑身一僵。

这个声音,我死都记得。

沈云舟。

柴堆被彻底扒开。

火光里,站着一个人。

穿着玄色劲装,外罩暗红披风,腰佩长剑。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可那身形,那轮廓,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沈云舟。

十年了。

他好像没怎么变。还是那么高,那么挺,像棵松。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下巴上有了青茬。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是你。”他说。

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没说话,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握着刀。

“将军……”他身后的副将想说什么,被他抬手止住。

“都退下。”他说。

“可是——”

“退下。”

副将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退到巷子外。

柴院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沈云舟往前走了一步。

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他的脸。

他老了。

我也老了。

“我以为你死了。”他说。

“让你失望了。”我说。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苦。

“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我说,“杀猪,卖肉,还债。挺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

“当年……”

“当年你给了我一箭。”我打断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是。”他承认得很干脆,“那一箭,是我射的。”

“为什么?”

“军令。”他说,“军令如山。”

“谁的命令?”

“魏忠。”

哦。

果然。

“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两年前,有人给你送过信。”

沈云舟脸色变了。

“你……怎么知道?”

“信是我让人送的。”我说。

他瞳孔猛地一缩。

“叶青梧——”

“苏砚,苏文轩,我丈夫。”我说,“他在查当年的案子。那些信,是他从周世荣那儿拿到的。你也有一份,对吧?”

沈云舟没说话。

但他的手,握紧了剑柄。

“你烧了信,杀了送信的人,然后给魏忠报信,说有人在查旧案。”我一字一句,“沈云舟,你他妈就是个孬种。”

“我没有选择。”他声音发紧,“魏忠是我岳父,我妻子是他侄女,我全家都在京城——”

“所以你就看着我死?”我往前走一步,刀尖对着他,“看着我三万兄弟死在雁回关?看着我爹一世英名被污成叛贼?沈云舟,当年在军中,你说过什么?你说,将军在,云舟在,北境在。你说,这辈子,绝不负我。”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结果呢?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十年,不闻不问。沈云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沈云舟的脸,在火光下白得吓人。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有屁用。”我抹了把脸,“那些信,在我这儿。你要抢,就来。要么杀了我,要么,我拿这些信,去京城,告御状。”

“你告不倒魏忠。”沈云舟声音发涩,“他在朝中经营二十年,门生故旧遍布——”

“那就不告。”我说,“我杀了他。”

沈云舟怔住。

“你说什么?”

“我说,我杀了他。”我盯着他,“用这把杀猪刀。一刀,一刀,把他剁了喂狗。”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笑,“从你对我放箭那天起,我就疯了。”

沈云舟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他睁开。

“信给我。”他说,“我保你平安离开清河县。这辈子,别再回来。”

“然后呢?让你拿着信,继续给魏忠当狗?”

“叶青梧!”他低吼,“你别逼我!”

“是你逼我。”我说。

我们僵持着。

巷子外传来马蹄声。

是苏文轩。

他骑马冲进来,身后跟着一队兵——不是魏忠的人,穿着另一身甲胄,是我没见过的样式。

“走!”他朝我伸手。

我没动。

“他是谁?”沈云舟盯着苏文轩。

“我丈夫。”我说。

沈云舟脸色更难看了。

苏文轩骑马到近前,居高临下看着沈云舟。

“沈将军,别来无恙。”

“苏砚。”沈云舟咬牙,“果然是你。”

“是我。”苏文轩笑了笑,“怎么,沈将军要在这里杀了我?可以啊,动手。不过提醒你一句,我带来的,是陛下亲卫。杀我,就是谋反。”

沈云舟的手,松开了剑柄。

“你们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苏文轩跳下马,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带夫人回家。至于魏忠——”

他看向沈云舟,笑容冷了。

“沈将军,给你两个选择。一,跟我们一起,扳倒魏忠,将功补过。二,继续给他当狗,然后,跟他一起死。”

沈云舟没说话。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了。

“将军!”副将追上来。

“撤。”沈云舟说。

“可是——”

“我说,撤。”

马蹄声渐远。

苏文轩松开我的手。

“没事吧?”

“没事。”我说,“信呢?”

“在这儿。”他掏出油布包,“走吧,先回家。”

回到柳叶村,天快亮了。

我们把信摊在桌上,一封一封看。

除了之前那些,还有几封新的。是魏忠跟北狄二王子的密信,时间就在最近。

“他们在谋划什么?”我问。

“开春,北狄会再次南下。”苏文轩指着地图,“这次,他们会绕过雁回关,从西边的落霞谷进来。魏忠会故意放水,让他们连破三城,直逼京城。”

“然后呢?”

“然后,陛下被迫御驾亲征。魏忠会在战场上‘救驾’,立下大功,趁机逼宫,扶他外孙——也就是现在的太子——登基。”

我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才八岁。”

“所以,魏忠会摄政。”苏文轩敲了敲桌子,“到那时,大权在握,他想杀谁,就杀谁。”

“包括你和我。”

“包括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

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鸡叫了。

“我们怎么办?”我问。

“进京。”苏文轩说,“把这些信,亲手交给陛下。”

“沈云舟不会让我们活着到京城。”

“所以,我们得快。”苏文轩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天亮就走,骑马,日夜兼程,七天应该能到。”

“贾富贵呢?”我问。

“他已经没用了。”苏文轩顿了顿,“魏忠的人不会放过他。不过,他儿子贾仁,我们可以带上。”

“带他干什么?”

“他是人证。”苏文轩说,“当年粮草贪墨的事,他爹经手,他知道内情。”

我点头。

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些干粮。苏文轩去牵马——他早就准备好了,两匹好马,藏在村外林子里。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土坯房。

住了十年。

养猪,杀猪,卖肉。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没想到,还是要走。

“走吧。”苏文轩说。

我们翻身上马,往村外奔去。

路过王婶家,我勒住马,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子,扔进她家院子。

算是谢她十年照顾。

马出村口的时候,天亮了。

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在雪地上,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柳叶村。

小小的,静静的,像幅画。

然后,我转身,策马。

“驾!”

马飞奔起来。

风刮在脸上,像刀。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十年了。

叶青梧,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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